大暑，是時光的長歌

大暑節令，有幾個“最”：天氣最熱，氣溫最高，莊稼生長最快，旱澇風災害最多，北半球的綠色最濃郁……

時光運行到此，露出了它犀利的鋒芒。

尖銳、暴躁、強勁、奔放……熱辣的激情，倏忽地變臉，挑破禁忌揭露一切，所向披靡席卷一切。大暑的極端個性，是革命性的，狂飆一般的節奏，讓節令進行曲一下子抵達了高音部的上限。

大暑，太陽到達黃經120度，季夏銜火而來。《說文》曰：“暑，熱也。就熱之中，分為大小，月初為小，月中為大，今則熱氣猶大也。”大暑時節，南方北方一律陷入熱浪的圍困。晴日如火傘高張，雨日如銀河倒瀉。大暑的陽光，抹去了溫和，換做了暴虐，它一路尖叫著撲向人間。一根根光，帶著尖銳的芒兒，扎得人皮膚疼。這時候，路邊的任何一蓬樹陰，都是一座宜人的城堡。它們拆卻陽光的箭簇，籠出一片暗暗的蔭涼。人火蒙蒙鉆進去，兜頭一派涼意，真算得上辛苦奔波中的一點犒賞。

頭上太陽，精光四溢地照著，地面空氣，蒸籠一樣熏著。若惹火的太陽不隱去，救場的大雨不下來，氣溫漫說37℃、38℃、39℃，甚至會超過40℃，一路高升。

大暑的雨呢，往往是猛雨。來得猛，去得急。院子里晾衣繩上的衣服沒掛全呢，雨來了；收起來，沒回屋呢，雨停了。撒豆成兵，就那么一陣兒。西天彩虹，眼見著掛起來，七彩繽紛的，夢一樣不真實。

伏天里偶有下個不停的雨，被稱作“淫雨”。它借大暑的氣勢，從來就是肥腴的，豪闊的：不是一絲一絲，而是一條一條、一縷一縷、一片一片、一瓢一瓢。有時候，干脆是一塊兒海，被搬到了半空，底兒朝上，兜頭覆蓋。那時節，天色晦暗，像是被誰打青了臉；而每一陣子更黑之后，又是響亮的雨聲。

出身農家的緣故吧，我從懂事起，始終不能瀟灑怡然地在伏天的大雨里，去安心讀書做事，我的心里總會浮云泛霧般生起好多隱憂。像周作人《苦茶庵打油詩》所說：“野老生涯是種園，閑銜煙管立黃昏。豆花未落瓜生蔓，悵望山南大水云。”他自注說：“夏中南方赤云彌漫，主有水患，稱曰大水云。”

淫雨，大水，是芒刺，刺得我們的心頭，漫開隱隱的憂懼。

大暑節令，會出現一邊下大雨一邊出太陽的“太陽雨”：村東大雨滂沱，村西卻是艷陽高照。有時甚至就在一塊田里，一邊下著雨，另外一邊卻不下雨。我有一次站在那雨線中間，讓身體的右邊接受雨的打擊，左邊接受陽光的照耀。

烈日、暴雨、狂風……大暑就是如此桀驁不馴，充滿芒刺般的叛逆。然而，大暑不熱，五谷不結，正是這樣的熱，帶來了五谷的繁榮；大雨時行，土潤溽暑，正是這樣的雨，驅走了難耐的炎熱。大暑的雨和太陽，豐富著生命的景深。大暑激進嚴酷的背后，有夢幻般的質地：夜晚，星星打著晃從一個星群滑向了另一個星群；雨后，蜻蜓遮天蔽日，形成了壯觀的“蜻蜓云”；溫熱的暑氣中，混入了一縷小涼風，它是怎么突破炎熱的包圍保持自身的溫度的？池塘里水馬一動不動，呆伏在水紋上，在冥想什么呢？青蛙撲通入水，大長腿屈伸踢蹬，比跳水運動員還要嫻熟優美；葵花仰著大臉追太陽，它嬌嫩的花瓣為什么不會被灼傷？

也許，真如人所說，有芒的作物，營養豐富，滋補人；有芒兒的節令，張力無限，鍛煉人。大暑，暴烈尖銳是表，五彩錦繡是里，大暑的“大”，還真的不是一般的繁復茂盛。難怪林清玄在目睹了大暑的風雨后，情不自禁感嘆它的氣質：一點浩然氣，千里快哉風。

身在大暑，熱愛大暑，它是豪邁人生的一曲壯歌；風也大雨也大，那是為你鼓勁兒加油的掌聲。

□米麗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