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果

在我的老家，人們把桑葚，叫作桑果。每個在鄉(xiāng)村長大的孩子，在童年和少年的時光里，好像都有一些與桑果有關的記憶，似乎無一例外。去年夏天時，有朋友來看我，我們聊了許久，不知道有沒有聊到過與桑果相關的話題，只記得我們聊了很多，聊得很開心。我是不大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的，尤其是到中年以后，原來的一些老朋友也漸漸疏遠了，像那天那樣與人暢聊的時候并不多。

黃昏時，和朋友一道回城的路上，我們還在車上繼續(xù)著未聊完的話題。在路過一處山坳時，朋友放慢了車速，將車停在了路邊的一處岔道旁，隨后他示意我下車。下車后，我們往前走了不遠，朋友指了指路邊，問我那是什么，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路邊有一些桑樹。那些桑樹可能是野生的，沒有人管理，桑樹都是一種自然生長的狀態(tài)。桑樹上，結(jié)了不少深紫色的桑果，就藏在桑葉下。我經(jīng)常路過那兒，卻不曾留意到那些桑樹上結(jié)的桑果。那一刻，我是有些驚喜的，忍不住伸手摘了幾個桑果，拈在手里，看了看，也管不了許多了，便放進嘴里吃起來，酸酸甜甜的，還是曾經(jīng)熟悉的味道。朋友和我一樣，也摘了桑果在吃，我們就這樣吃著，看著對方，看見彼此嘴角染上了紫色的桑果汁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捧一捧桑果，吃得滿嘴滿臉紫污的年紀。年少時的有些事情，是會因一些因緣而被重新想起的。

桑梓之地，是故鄉(xiāng)。陶淵明在詩中說，“方宅十余畝，草屋八九間。……狗吠深巷中，雞鳴桑樹顛。”詩不一定就是寫實的，但我總覺得，在陶淵明家的附近，應該是栽有桑樹的。在陶淵明的隱逸生活里，流淌著濃濃的人情味，有著世俗的種種美好，植下桑樹與梓樹，種下糧食和蔬菜，可以耕讀自娛，可以與鄉(xiāng)鄰共話桑麻，也可以獨酌小憩。有時，我會想，陶淵明和他鄰居家的孩子會不會偷偷爬上樹摘桑果吃呢，陶淵明會不會釀桑果酒呢。

外公家門前不遠的地方，有三棵桑樹，高大的桑樹，比我們尋常所見的桑樹要高大。一般人家的房前屋后，是不栽桑樹的。那幾棵桑樹，不知道是不是外公栽的，或許早就有了吧。少年時，那幾棵桑樹的樹干，我用雙臂都圍不過來。表弟從小調(diào)皮，上樹掏鳥窩、捉知了，是他常干的事。桑果熟時，都是表弟爬上樹去摘。表弟爬上樹后，先摘幾個自己吃，然后才會摘了桑果往下丟，我們在樹下，用手，或是用竹篩來接，接著了，便放在嘴里吃。掉到地上沒有摔爛的，撿起來，洗洗，也吃掉了。那時候，真是嘴饞。

木心曾經(jīng)以為桑樹是灌木，因為在他的記憶中，桑樹是矮而多疙瘩的。后來，他去了美國，一次在米德蘭大道的旁邊，他看見路邊有三棵樹，樹上結(jié)了桑葚，木心這才認出它們也是桑樹。木心甚至不敢相信，那是在他的家鄉(xiāng)烏鎮(zhèn)常見的桑樹，在家鄉(xiāng)矮小如灌木的桑樹，到了這兒卻能長成高大的落葉喬木。那一刻，木心可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江南的很多地方都養(yǎng)蠶，桑樹都是修剪得矮矮的，大概是便于采摘桑葉，或是提高桑葉的產(chǎn)量吧。茅盾在短篇小說《春蠶》里，寫了江南鄉(xiāng)村的蠶事。主人公老通寶是個質(zhì)樸、善良、勤勞、忠厚的農(nóng)民，他一心只想著養(yǎng)好蠶，靠一季春蠶的好收成度過眼前的困境。為了養(yǎng)好蠶，老通寶借了月息二分半的高利貸，買了二十擔桑葉，在蠶要上山前，他不得不抵押能出產(chǎn)十五擔桑葉的桑地，又買了三十擔桑葉。經(jīng)過一個月的辛勞，蠶繭豐收了。而此時日本人侵略了中國，蠶廠關了門，老通寶不得不將蠶繭賤賣了，一家人反而因為春蠶的豐收，欠下了新債。木心和茅盾是親戚，木心在家鄉(xiāng)所常見的桑樹，大概和茅盾看到的一樣，是鄉(xiāng)村人家用來養(yǎng)蠶摘桑葉的桑樹吧，不知道這樣的桑樹上的桑果，結(jié)得好不好。

桑果，不大，烏紫烏紫的。桑果的紫，反射著一點晶瑩的亮，是一種有誘惑力的紫。一枚桑果已經(jīng)那樣小了，每枚桑果上卻還有那么多個小果粒兒，緊緊地擠在一起，每個小顆粒，都能給人以飽滿、肥碩的喜悅感。我喜歡長得高一點的桑樹，枝條上結(jié)的桑果多了，抬頭一看，不在乎樹上的桑葉，只看見滿樹的桑果，即使是在今天，心里仍然是十分快樂的。不知道，老通寶看見樹上的桑葉和桑果，會作何想。

章銅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