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(fēng)吹麥浪

五月，故鄉(xiāng)三峰山下，吹來了一年中最透亮的風(fēng)。一縷清涼，一縷溫?zé)幔托牡卮抵瑒忧榈卮抵ｏL(fēng)不大不小，吹拂著晶瑩的麥稈和修長的麥葉。

這時候的陽光，有了些力度，呈綢緞狀，絲縷狀，水波狀；亮度夠分兒，響脆地覆在齊嶄嶄的麥頭上。這風(fēng)這陽光，叫麥子陶醉也癡狂，它們摟著風(fēng)婆娑起舞。一壟麥，就舞成了一首壯觀的排律；一田麥，就舞成了一小片動蕩的波瀾。

故鄉(xiāng)位于深山，沒有一望無垠的大塊耕地，只有一片片、一洼洼、一綹綹，間雜錯落在山腳、山腰、河畔、路邊，大的三五畝，小的不過三五尺。在五月，故鄉(xiāng)的整體色彩就斑斕起來。在灌木與灌木之間，田壟與田壟之間，村落與村落之間，小山與重巒之間，遍布著色彩的漸變。好似是誰操一把無形剪刀，嚓嚓嚓，過去，嚓嚓嚓，過來。剪一溜淺黃，一溜墨青，一溜蒼黃。

幼時每到這個時節(jié)，就能看到老人們顫巍巍去麥田邊望聞問切。我也學(xué)著奶奶的樣兒，挑一個麥穗，搓搓，吹去穎殼，拂去麥芒兒。光潔晶亮的麥仁兒，抿著嘴唇，袒露在掌心。入口，在唇齒間爆出乳白發(fā)甜的白汁兒。

忽然，布谷鳥的叫聲響起來了，像金梭投進(jìn)空氣：“青了黃了——黃了割了——”；回聲從山澗深處傳出，像彗星拖著長尾劃過。

大日頭曬著，麥子一天一個樣兒，一晌一個樣，一個時辰一個樣兒。

幾天過來，麥芒奓開，麥穗勾頭，都能聽見麥粒在殼中搖晃發(fā)出的“唰啦啦”了！

麥子黃了，大地也精神起來了。它得到了鼓舞似的，陽氣鼓噪，金光耀眼，像一個懷揣無數(shù)金子的大富翁。

風(fēng)繼續(xù)吹，不小不大，家鄉(xiāng)人叫它“麥黃風(fēng)”。風(fēng)過，麥浪涌動，一波連一波，不間斷，不停滯，滾滾氣勢有了，一種力量撲面而來。有時，風(fēng)向偏轉(zhuǎn)，麥浪偏轉(zhuǎn)，一壟壟、一排排，齊齊下腰，形成一個集體舞的舞場。

鋪天蓋地的黃泛起來啦。那浩瀚的黃、壯烈的黃，來自淡綠、翠綠、烏青、青灰、斑駁、淡黃，最終成為金光燦燦的黃！那麥子的黃和陽光的黃！它們相融相疊，又四下折射，成為一種流蕩、一種旋渦、一種輝煌。索索索索，麥和麥在耳語，麥和風(fēng)在耳語，麥和陽光在耳語。聽到它們耳語的同時，也覺察到了它們的呼吸。它們吸進(jìn)去的是熱氣，呼出來的是涼氣。呼吸之間，寬闊厚實(shí)的香發(fā)散出來，是原香，是毛香，是讓人幽幽融入其中的熨帖之香。

我感覺到村莊高度興奮了，卻在努力小心翼翼撐持著，生怕有不合時宜的風(fēng)雨來搗亂；村莊極度緊張了，又躊躇猶豫著，是收割還是再等等？彷徨中，村莊終于人馬出動，收麥了！

好鋼在刃兒上，好鐮在麥上。一村子的人都陷在村外的金黃火焰里，鐮刀攬過一綹兒麥，左手接住，鐮刀一提一旋，嚓，地面空出一片，撲騰著醇香氣息的麥子躺入臂彎。一行一行，一壟一壟，一片一片，就這樣蠶食般啃嚙火焰。麥地開始出現(xiàn)殘缺，一行、一壟，一片、一塊……

后來收麥就不用鉆麥壟了，鐵獸似的收割機(jī)開進(jìn)了麥田。轉(zhuǎn)輪翻滾，一往無前。一排麥子腰一挺，頭一伸，進(jìn)入了轉(zhuǎn)輪之間。刀子絞動，麥子瞬間被收割，留下的麥茬齊刷刷，一絲不亂。

人說，有麥吃的日子像神仙。麥子，它就是我們的吉祥日子啊，是大地捧給我們的黃金。風(fēng)吹麥黃，是大地的福相；滾滾麥浪，是我們心靈居住的地方。

□米麗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