婉約的溫度

婉約的“婉”，是柔美、婉曲之意；“約”，是隱約、微妙之意。說婉約，最先想起的是一種文學體裁：宋詞。作為宋詞一大流派的婉約詞，音律諧婉，語言圓潤，清新綺麗，有著畫一般的意境。

婉約，是一種格調，一種情懷，一種氤氳心靈的韻味。

每個人的內心，都有一塊不可觸摸的柔軟。它像一根隱秘的弦，也像一泓安靜的水。風過，會彈響一縷綺思；花落，會蕩起圈圈漣漪。甚至有時一枝草葉、一根羽毛的輕輕拂拭，也會在那兒鉤沉出剪不斷、理還亂的九曲柔絲。

那，便是婉約的源頭。

大自然中，很多事物自帶婉約氣質，如杏花春雨，翠幕柳絲，如明月晨霜，春夢秋云。人世間的婉約自帶詩情畫意，如深閨綺思，生死離別，河漢相望，彩箋遙寄。

然，事情從來不止黑白兩色，婉約與剛厲也不是互為對立的。力能扛鼎的西楚霸王項羽，有他婉約柔美的愛情；以酒澆愁、以淚洗面的才女李清照，有她豪邁的發聲，“至今思項羽，不肯過江東”，風采高蹈，沒幾個須眉能及。

清朝文豪毛西河登覽泰山道：“見奇峰怪愕，拔地倚天；然山澗中杜鵑紅艷，春蘭幽香，未嘗無倡條冶葉，動人春思。此泰山之所以為大也。大家之詩，何以異此？”的確，大家之作，既有銅喉鐵板的英雄絕唱，也有嫵媚婉轉的兒女情長。蘇東坡一曲大江東去，豪氣干云，讓多少手執鐵板銅琶之士平添不少威武雄壯。他的另一首《江城子·密州出獵》，以“狂”字統領，“會挽雕弓如滿月，西北望，射天狼”。字里行間，亦洋溢著一種不懼逆境、殺敵建功、報效國家的豪邁氣概和凌云壯志，陽剛之美與豁達樂觀之心態，盡覽無余。

但這樣的豪情男人，一旦靈魂深處的“柔軟”被觸及，也會婉約起來：“明月幾時有，把酒問青天”。孤寂境遇中，他既有“不應有恨，何事長向別時圓”的捫心自問，又有“人有悲歡離合，月有陰晴圓缺”的哲理思索，更有“但愿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”的深情祝愿。

婉約，理性又溫和，婉轉又澄澈，不那么燙，也不那么冰，不溫不火，溫度適宜。

當蘇東坡心靈中的柔軟，被更尖銳地觸及，其婉約之情便越發凄婉動人。1075年，蘇軾任密州知州，有天忽然夢到十年前病逝的妻子王弗。夢醒后，他淚眼向天，寫下詩句：“夜來幽夢忽還鄉，小軒窗，正梳妝，相顧無言，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，明月夜，短松岡。”真情郁勃，心思敏感，顯示了豪放之外敏感深情的一面。

熱血豪放與柔情婉約，是一個人精神的不同棱面。在志士仁人那里，婉約情懷，似鏗鏘行進中休憩的夜曲，為精神按摩；似春暖花開的一抹柔水，為鋼刃淬火。人生固然有冰雪長途，大漠點兵，但也有小橋流水，踏歌而行。臨終時大呼“殺賊！”的辛棄疾，筆下不乏婉約小畫，“攜竹杖，更芒鞋。朱朱粉粉野蒿開。誰家寒食歸寧女，笑語柔桑陌上來”；為事業英勇獻身的近代革命黨人林覺民，一紙《與妻書》，既有“為天下人永福”的熱血勇毅，也充盈著“吾摯愛汝，使吾勇就死”的綿綿悲情；偉大領袖毛澤東指揮千軍萬馬，從容鎮定，萬般豪情；面對父母妻兒，亦有繾綣柔情。一首《蝶戀花》，“我失驕楊君失柳”，字字深情，千古絕唱。

婉約，是悲哀中的仁慈，亂象中的冷靜，是冷漠世間一顆慈愛之心。它最大的特點，就是拒絕心靈的麻木與遮蔽。

但，它同時也拒絕無節制地沉溺。

自古，愁，為婉約詞的靈魂。辛棄疾豪放，也道不盡許多愁：“而今識盡愁滋味，欲說還休，欲說還休，卻道天涼好個秋。”歷來“愁”人那么多，然，誰也比不過秦少游。他年少喪父，仕途抑塞，新舊兩黨此消彼長之際，飽受排擠壓制。滿腔遭際感慨“便作春江都是淚，流不盡，許多愁”，愁如江水，已達極致；又有“春去也，飛紅萬點愁如海”，愁緒至此，確已無法控制。據說，當時宰相曾布見到這首詞，道：“秦七必不久于世，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？”有此預感的并非他一個，衡陽太守孔毅甫，見前來拜訪的秦少游愁絲滿腹，盡力解勸。秦走后，他感慨：“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，殆不久于人世矣。”果然，沒多長時間，少游便在“如海”的愁緒中辭世。

愁緒不加節制，情緒不去調節，會泛濫，會沉溺，會淹沒生命的朝氣與昂揚。婉約如水，必得貯存于豁達的精神之器；婉約如云，須生發于寬廣的靈魂之空。

最是心靈深處那片軟，珠玉滿懷婉約情。

□苦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