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有“五扇門大廳”

那年，學校分給我一間30多平方米的公房。這是一棟20世紀七八十年代蓋的樓，紅磚，四層，每間面積都很小。

拿到鑰匙，我十分開心，一口氣爬上三樓。打開門，墻是潔白、干凈的，上一輪住戶搬走時做了認真的清掃。門有點舊。一個學生自告奮勇地跑來說，老師，我幫你刷一遍油漆。他去買了油漆，調好顏色，將大門、兩個臥室門、廚房門全都刷成淡淡的乳黃色。

墻是光潔的，門是新漆的，就差將水泥地面處理一下。我買來地板革和地毯，兩間臥室里鋪了地毯，廳和廚房鋪上地板革。廁所極小，只有一個蹲坑，我就在水泥地上刷了一層白漆。這幾乎是一處新居了，一切都散發著新鮮的氣味。

臥室放上床和衣櫥、書櫥，轉身都有點難了。但是可以坐在地毯上呀。書櫥旁放一盞落地燈，地毯上放了靠墊，就可以安靜地看書。兩間臥室都朝南，推開窗，可以看到教學樓前的水塘。塘邊種了一排合歡樹，我搬過來的時候，粉紅色的合歡正在盛開。

備課則必須到客廳。這是一個過道廳，最多5平方米大，大門、兩間臥室的門、廚房門、廁所門，一共五扇門，都向著它開通。我戲稱它為“五扇門大廳”。挨著南墻，我放了一張小方桌。坐在這里看書寫字，五扇門里家人進進出出，要時時摒棄“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”的念頭。這也不是壞事，能鍛煉注意力。

房子很小，只有居住權，但只要不離開學校，至少可以住到退休。而且一番打扮它之后，覺得它生生世世都是自己的了，特別愛惜著住。

有一次，我在教學樓辦公室里備課，突然想起一本書忘在家里，遣一個學生去取，對他說，書就在客廳的桌上啊。

一女同事突然大笑，客廳？哈哈哈……

大概過了兩三秒鐘，我才理解她笑聲的含義。我們很熟，年齡相仿，她去過我家，知道那蝸居的格局，知道那客廳根本不能稱之為客廳。但是，那畢竟就是一間客廳啊，在我心里那就是“五扇門大廳”。夜晚、周末，很多時間，我就是坐在這里備課、讀書、寫作。

這個女同事并無惡意，脫口而出的話恰恰反映了真實的狀態。她當然可以說，這間客廳雖然很小，但經過你的布置，搭配上合適的顏色，加上特別的燈光設計，變得好溫馨。她如果是語文老師，還可以說“斯是陋室，惟‘汝’德馨……”但那樣說話，需要將真實的想法在腦海里回旋一番，再選擇合適的語言傳遞出來，如果加上設計好的眼神和面部表情，交流效果就會更好。

她沒有“回旋”。一來，她覺得跟我不見外；二來，在外人看來，那本來就不是客廳。

對于自己喜愛的東西，或者需要藏拙的地方，我們總是自動打上溫柔的、多情的光線，讓那些看起來不起眼的物什變得可愛一點。“五扇門大廳”在我眼里，不比那些金碧輝煌的真正的大廳差，但那只是我的感覺。俗話說，刺猬夸它兒子光，黃鼠狼還覺得它兒子香呢。從他人的眼光里看自己精心修飾過的東西，能更清楚地認識其本質。

我仍然無比愛惜這套房子，但從那以后，我看這房子又有了一種新的眼光。用他人的眼光反觀自己，會獲得完全不同的感受，這種感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去除自己固執和偏愛的心理。謝謝這位同事無意間的一個嘲笑，這教會了我一個一生受用的道理。

馮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