鴿子飛向遠方

父親是個養鴿愛好者。上個世紀，從60年代初期，他就在上海631弄家里的窗下搭建了一個大籠子飼養鴿子。那時候上海人養鴿的并不多。每天天還不亮，我家窗下鴿籠里咕咕的叫聲就催開了弄堂里的黎明，而黎明的天空中飛翔的鴿子，也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。

父親飼養的是信鴿。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來幾只法國和德國種的幼鴿，每天樂此不疲地買來玉米投喂，下了班，有時還會去小河邊用鏟子鏟些泥土讓它們啄食。

鴿子一年可以產卵5～8對。卵產出來后，雌鴿在夜間孵窩，白天里雄鴿換班。幼雛孵出來，就會咕咕咕地叫，將喙伸入母親喉中吸食鴿乳。母鴿子呼扇著翅膀，往往將整個鴿子窩攪得亂成一團。

小和平鴿其實并不和平，它很快就長大了，一長大就會和它的父母打起來，追著，用年輕的喙啄父母，要把老鴿子驅趕出窩去。于是鴿子窩里每天都會咕咕咕地打成一鍋粥。這時候父親就說，要給它們分窩了。于是就在原先的鴿子籠外再加建新的鴿籠。

每隔些天，父親都會和631弄里一些養鴿愛好者去人民廣場和鴿友們相聚，每次回來都眉飛色舞地說一些有關的趣聞軼事。父親的鴿子中有一只德國種信鴿，渾身灑滿黑斑，脖子短短的，鼻根與鼻尖長長的，前腦上的羽毛又細又密，羽毛緊緊得富有彈性，陽光照在它身上，夢幻似地發出五顏六色的光。父親很是喜愛它，叫它小雨點。小雨點好像得過什么獎，曾有人出高價買它，父親婉言拒絕了。我不止一次在人民廣場放飛過小雨點。我把它拋向天空，它在空中繞幾個圈，便箭一樣穿過云層不見了蹤影，等我們到家，它早就在鴿子籠上咕咕歡叫著了。

忽一日，小雨點晚上沒有歸巢。接下來一連幾天直至幾個月都沒了影子，我們想，這只鴿子飛丟了，再也回不來了。父親很是郁悶，我也在心里暗暗祈求小雨點能逢兇化吉。過了十個多月了吧，天已經很冷了，有一天早晨，忽聽窗外有鴿子咕咕咕的叫聲，打開窗戶一看，不由得又驚又喜，小雨點竟然回來了！我把它捧在手里，發現它的翅膀有被針線密密縫過的痕跡。果然是被別人引走后抓去的。真難為它了，被關了那么久還記得老巢，還能掙扎著飛回來。

到了60年代末，不準養鴿子了，父親拆掉了籠子，把所有的鴿子都送了人。唯有小雨點，我萬分舍不得。我把它關在小籠子里偷偷喂養，它咕咕地叫著，原來晶瑩的眼睛也變得暗淡了。我撫摸著它柔順的羽毛，想到它不可預知的歸宿，不禁黯然神傷。離開上海去插隊的前一天，我去了人民廣場。廣場里空無一人，我手心里捧著小雨點，感受著它的體溫。我慢慢地把它舉向天空。小雨點也許感應了什么，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，在我手上一動不動。我一咬牙，猛地把它拋向天空。當我仰著頭看著小雨點直沖云霄，箭一樣地向藍天飛去時，心里突然感到一陣酸楚。忽然想起曹操《短歌行》里的詩句：“月明星稀，烏鵲南飛。繞樹三匝，何枝可依？”小雨點就像那烏鵲一樣，即使飛回到我家的上空，無論繞上多少圈，也永遠找不到它的故巢了……

時至今日，往事全非，這個養鴿的記憶還會時不時地回到我夢里。在人與自然的整個歷史上，鴿子扮演過相當多的角色，和平使者、信使、寵物、食物甚至是戰爭英雄，但對于我來說，它是一個遙遠的溫馨的回憶。

許桂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