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的兩頭

上班途中，接到爺爺打來的電話。他說奶奶病了，“120”剛接到醫(yī)院，她有些害怕，一個勁念叨著，想讓我過去陪她，問我能不能跟領(lǐng)導(dǎo)請個假。

我?guī)缀跏且宦房癖迹艿结t(yī)院的。奶奶坐在候診大廳的一個小角落里，東張西望，雙手十指緊扣，絞來絞去，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。我走過去，奶奶緊繃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笑容。奶奶的病一定很急，鞋帶都沒來得及系。我低頭給她系鞋帶的時候，她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頭，和小時候一樣。

6歲的時候，我得了肺炎。醫(yī)生說要住院輸液，我怕得像是被握在手中的泥鰍，慌亂地從爺爺懷中掙脫，卻被突然出現(xiàn)在門口的奶奶堵個正著。她摸著我的小腦瓜，告訴我不要怕，她會一直陪著我。扎針的時候她把我抱在懷里，還輕聲念叨著，孫子是男子漢，最勇敢了。這好像是一句充滿魔力的話，讓我的痛感減輕不少。輸液的時候，奶奶就躺在我的旁邊，輕輕拍著我。睡醒了，針也打完了。一睜眼，奶奶趴在我對面，看著我嘿嘿直笑。

16歲的時候，我參加全國數(shù)學(xué)競賽，因為疏忽，最后一道大題在計算三角形面積時，底乘以高忘了除以２，以2分之差，痛失銀牌。爺爺嚴(yán)厲批評了我。奶奶緊緊把我摟在懷里，摸著我的小腦瓜，告訴我，吸取經(jīng)驗，避免再犯，就好。

26歲的時候，因為工作需要，我要去南方。這對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來說，是個挑戰(zhàn)。首先是語言不通，如果人與人之間交流都成了問題，那會感到非常孤獨。再者，南北方氣候飲食差異很大，去了以后很可能水土不服。我是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的。離出發(fā)的日子越近，我就越是擔(dān)心，最后幾日竟然焦慮到失眠。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，每天晚上都要來我房間坐一會，陪我聊天，告訴我一個人到外地，別委屈了自己，鼻子底下有張嘴，遇到事多思考多問問，實在不行，就回家，奶奶養(yǎng)你。奶奶說出“我養(yǎng)你”這三個字的時候，我哭了。腦袋鉆進被窩里哭的。

36歲，我的奶奶住進了我小時候治療肺炎時的那家醫(yī)院，害怕得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的時候，我哭了。這一幕，和30年前太像。只不過，我和奶奶換了角色。

奶奶老得像個孩子。吃藥要哄，嘴里還要含糖，睡覺還要有人陪著，有時甚至還要給她講故事。我就把小時候她給我講的故事，講給她聽。她聽得入神，顯然是忘記了故事的來源。是的，她還忘記了很多過往。比如爸爸叫什么，現(xiàn)在在哪。

奶奶問我，請幾天假能行嗎？我摸著奶奶的腦袋，給她梳理了一下頭發(fā)。告訴她，奶奶你放心吧，我會一直陪著你。

奶奶笑了，露出嘴里剩下的幾顆牙。

范大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