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憨爺

椿樹籽落了一地，秋色已盡。那一夜，老憨爺一覺沒有醒來，悄無聲息地走了。鄉親們說，老憨爺一輩子積德行善，走得安然。

老憨爺慈眉善目，性情溫和，臉上總是掛著笑容，跟誰都處得來，就連本村整天打雞罵狗，爭強好勝的胡大嬸見了他都沒脾氣。老憨爺家門口有兩個物理性標志，一是有一棵高大筆直的椿樹，鄉鄰們有事沒事都愛聚攏在樹下，圍繞春種秋收、兒女婚姻、家長里短、桃色事件敘個沒完沒了。無論大伙說什么，老憨爺總是坐在石墩上，瞇著眼睛，啪嗒著煙袋，一臉的憨笑。老憨爺門口另一處景觀就是一口寬闊的水塘，他在塘里種植了蓮藕，到了成熟季節，他就招呼大伙下水挖藕，于是好多人家的鍋屋里都彌漫著藕菜的香味。我是跟著老憨爺學會游泳和挖藕的，我們往往是“最佳組合”，有時候老憨爺把長在淤泥深處的蓮藕踩在腳下，但因為藕體過大，拔不出來，我就順著他的大腿一個猛子扎下去，配合他把又白又胖的蓮藕抱上來。他得意地舉起蓮藕跟滿塘的人炫耀一番，而后塞到我的懷里：“小子，拿回去跟你媽請功吧。”

老憨爺有三大絕活。一樣是鍘草。鍘草需要兩人組合，起落鍘刀不需要技術含量，只需有力氣就行了，但向鍘口填草卻需要一定的功夫。老憨爺在這方面就輕車熟路，他把散落的麥草等作物秸稈兩手一掐進行收攏，同時彎曲右膝壓縮穩定，即刻進入工作狀態。他填鍘節奏快，碎草效果好，且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安全事故，所以，大伙都喜歡找他幫忙。特別是雨雪天來臨之前，家家都要儲備足夠的飼草，于是，老憨爺忙了東家，忙西家。他不需要豐盛的招待，有酒，有辣椒就行了，吃得通身是汗，靠在墻角，把帽檐往下拉一拉，呼嚕一會，就又起來干活了。

老憨爺的第二樣絕活就是建造和修葺房屋。以前，農村居住的大多是土坯草房。建房的時候，大伙相互幫忙，共同和泥壘墻。上梁苫草的時候，老憨爺是必不可少的主角，他鋪設的屋草厚度適中，均勻實落，排水性能好，建筑質量高，大伙都戲稱他為“梁上君子”。在修葺草房方面，老憨爺也是排除隱患的高手。有的房屋由于長期雨水侵蝕、麻雀鉆洞做窩等原因，常會出現漏雨的現象，每到入冬農閑、雨雪來臨之前，房漏的人家都要進行一次修葺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憨爺，他是俺村修房的代表人物，只要他在場，隨便找幾個人打下手就行了。老憨爺身手矯健，爬梯上高，坦然自若；查房補漏，火眼金睛。他修葺過的房屋再大的雨也滴水不漏。

早年，入冬沒事的時候，老憨爺帶著幾個鄉鄰，背著背包，走南闖北給人家修葺草房。所到之處，靠手藝說話，贏得天下。有一年，老憨爺來到一個偏遠村莊找活兒，“修房子嘍！”他渾厚的嗓音剛落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就接上了話茬：“能確保修好嗎？”原來，這位老漢的房屋都修過三遍了還是于事無補，不停地漏雨。老憨爺不露聲色，走房子一圈看了看，發現房屋漏雨的原因主要是屋草鋪設薄厚不勻、維修時留有腳坑及老鼠通道等。老憨爺對癥下藥，及時采取補救措施，提高了草屋的防雨能力。

過了幾天，老憨爺帶著鄉鄰還在那個村里維修房屋，偏巧下起雨來。房東老漢見房屋經受住了風雨的考驗，心病消除了，興奮地搬出一壇老酒，與老憨爺他們開懷暢飲，一醉方休。

快過年了，老憨爺他們處處受到禮遇，帶著整口袋各具風味的白面饅頭、紅紅的辣椒和鄉村土坊燒制的烈酒，回到家中。他把帶回來的東西跟大伙一起分享，滔滔不絕地敘說著外面的見聞，讓大伙也跟著開了眼界。

老憨爺的第三樣絕活就是烤煙。曾經，煙草生產在我們這一帶十分興盛，那時候，一個村莊都有好幾個煙炕。論烤煙，老憨爺那可是“大當家的”，他一個人看著兩個并排的炕房，心就拴在這里，要掌握時間，控制火候，調整作息，白天黑夜都要保持一樣的工作狀態。他烤出的煙葉成色好，等級高，價格貴。鄉鄰們有問題都喜歡跟他討教，他也會毫無保留地向大伙傳經送寶，把烤煙技術傳授給大伙；有時候進炕房幫大伙解決疑難問題，出來就是一身汗，一口氣喝下一瓢水。

歲月無情，伴著人生的風風雨雨，老憨爺走進了暮年。不管生活賦予他怎樣的喜怒哀樂，他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生活態度，他的房前屋后都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蔬菜。你看，他掐幾根南瓜頭子，揪幾片莧菜葉子就能當下酒菜；腋下夾一條涼席，就能夠到南橫路睡一宿。說起南橫路，也是我們這些小孩子情有獨鐘的地方，那是一條寬闊的大路，路兩邊是茂密的洋槐樹，樹兩邊是泛著波光的水溝，自然風景秀麗，夜色撩人，晚風吹來，神清氣爽。我們來到這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聽老憨爺談古說今，他肚子里的故事總也說不完，把我們帶入了五彩繽紛的世界。有時候，說到精彩處，他也會賣個關子：且聽下回分解。可我們這回就想解開答案，于是百般討好老憨爺，又是給他裝滿煙袋點火，又是給他狠命地抓癢，老憨爺經不住我們軟施硬磨，又打開了話匣子……

如今，老憨爺已經作古，可他栽植的那棵老椿樹還在，只是多了些歲月的滄桑。時值深秋，我時常佇立在樹下，任憑落葉的聲音敲打著我綿綿的思緒……

□王緒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