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瓷

老鄭是我們單位的勤雜工，老伴3年前病逝了，兒子在外地上技校，他每月工資才600，全部寄給兒子，所以下班后還得去蹬三輪，給自己掙個衣食零花。

一次，我辦公室的燈壞了，找他來修。修好了，他沒走，他看到了墻角那對淺絳彩帽筒。那是我剛從藏友手里買的，花了一萬。老鄭蹲下仔細看，我小心翼翼地盯著他，怕他不小心磕著碰著。老鄭說，我家也有這東西，不知道值不值錢。

作為一個狂熱的瓷器迷，他的話我自然用心，我說，咱這就去看。

在兩間簡陋的平房里，我看到了那件罕見的瓷器。我心疼地、下意識地一摟，仿佛它受了多大委屈。老鄭，你知道它多珍貴嗎？老鄭搖搖頭。我伸出5個指頭，少說也得50萬。老鄭像被馬蜂蜇了，差點跳起來。

但他拒絕賣給我。他說，這是我祖傳的寶貝，要賣，也得等兒子畢業，到時候給他買個小房子，娶媳婦，足夠了。他神氣得像換了一個人。

我是被他用三輪拉來的，來時，他步履沉重，回時，簡直就有點輕佻了。

老鄭明顯抖了起來，經常大搖大擺地進出我的辦公室，隨便抽我的煙，端起我的杯子就喝茶。我還得笑臉迎著。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，翹起二郎腿說，老有所依了，真是祖上積德啊。

但我的心總懸著。難道，真等他兒子畢業了才肯出手？夜長夢多。

卻沒等那么久，我就如愿了。起因是，一個叫劉明玉的小學生患了白血病，這孩子父母都擺地攤謀生，爺爺蹬三輪車。老鄭獲知此信息時正在我單位，當時他臉色突變，嘴里叨咕，這個老家伙，怪不得總也沒見著了呢。說完就風一樣跑了出去。

下午，老鄭耷拉著腦袋來了。我家那瓷，你還買嗎？

你想賣？我眼睛一亮。老鄭說，我不要你50萬了，你看著給吧。我摸摸老鄭的腦袋，還真有點燙。老鄭被我這一摸，竟“哇”地哭了——我要現錢，我要給明玉治病。

這才知道，老鄭和明玉爺爺通過蹬三輪認識，處得不錯，劉爺爺出車經常趕不上孫女放學，就委托老鄭去接，明玉和老鄭熟了，女孩兒懂事，對他比對爺爺還親，老鄭也打心眼里喜歡這孩子。但是明玉生病的事，他之前并不知道，他只是很久沒見到劉爺爺了。

明玉的手術費還差很多，學校和社會的捐助，速度很慢。老鄭很焦急，他要把那件瓷器賣了，他不想明玉的病因為錢耽誤了。

這舉動大出我意料，非親非故，不過是朋友，老鄭怎么如此慷慨？我說，老鄭你是個好人，我不能乘人之危，我說話算話，給你50萬。

得到了老鄭的捐助，明玉順利地去北京做手術了。老鄭要求我保密，捐款之事，很有可能，我是除明玉家人之外唯一的知情者。

悄悄做了驚天善舉的老鄭，繼續做他的勤雜工。

他在我面前不再神氣，我知道，傳家寶沒了，他又恢復了自卑，他仍將為兒子犯愁，為兒子奔波，微薄的收入，讓他活得很不自信。但不知為什么，我總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矮了半截，好像虧欠了他。我說將來我可以幫他，他沒吱聲。我知道我的許諾太輕了。

很快，老天就賜給我幫他的機會。

這天我正想午休，老鄭打來電話，帶著哭腔說，你快來吧，我只能求你了，我在農貿路闖禍了。原來，老鄭蹬三輪時心不在焉，把路邊一輛奧迪給刮了，奧迪開口要兩千。老鄭嚇傻了，耷拉著腦袋，唯唯諾諾，只會一句：我仨月也掙不了兩千啊。看到我來了，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，拉住我的手，卑微的眼神里盡是哀求。

這讓我很感慨。為什么，他對非親非故的人慷慨解囊，高貴得像天使，卻又會為這一點小磨難，表現得如此卑微？

看不懂的老鄭，就像我看不懂的珍瓷，比如那些茶壺、膽瓶、帽筒，說到底就是些普通的生活用品，卻價值不菲。但在外行看來，它們不但平常，而且脆弱。

也有人，像瓷器，貌似平常，骨子里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。

我掏錢把奧迪車主打發了。老鄭啜泣著說，我開了工資就還你。這句話，讓我的心猛然一酸……我把瘦小的老鄭摟進懷里，就像摟著我那些心愛的瓷器。

姚文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