鄉音無改之“諞”

挺想念小時候有東西可“諞”的日子。

皖北方言里的“諞”是一種幸福的炫耀，是凡爾賽，哪怕有時不招人待見。

在劉莊的成人世界，有資格“諞”的人不多。

會計娘子是其一。會計娘子的服飾，是劉莊上了年紀的老媽媽們默默追趕的時尚風向標。會計娘子的娘家有錢，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。會計娘子的男人是生產隊首任會計，以男人為代表的整個婆家都很怕她也很寵她，是她傲視劉莊女人的更有力資本。

會計娘子在同齡人那里一直是驕傲的。

在大部分人以灰黑為主色調的暗淡日子里，只有會計娘子的短袖大襟衫是月白色的，劉莊人管月白叫“靠白色”。同樣的布料，月白色，就是涼快。不僅看起來清爽，心里也覺得賞愿。要說靠白色衣裳有什么不好，那就是不耐齷。不禁臟不扛造，在劉莊叫不耐齷。農村人一家一道，要女人做的事情實在不少。淘糧食推磨，洗衣裳做飯，都是純手工，衣裳是否耐齷，關乎家庭開支，也往往成了衡量一個女人是否會過日子的指標。

會過日子很重要。偶有心心念念的東西，也得適當滿足。比如扯塊布，做個靠白色短袖大襟衫，就是多少年里劉莊老媽媽們的心心念念。大襟衫禁錮了一個時代女人的美麗，靠白色大襟衫則是對它禁錮美麗的一種代償。溫婉的顏色，無聲地詮釋著獨屬于女性的柔美。

會計娘子是可以“諞”靠白色大襟衫的，并且她不止一件這種淺色的大襟衫。往往是晌午飯做好，她搖著扇子，和我的老祖母在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：“老貨，今個真熱，我都換了三回衣裳了，一會一身汗?！蔽业睦献婺笡]有那么多淺色大襟衫去“諞”，但是她嘴巴不饒人：“你一天換十八回衣裳，還不是和我一樣，到老了，是個瘸貨。”

她們是對塑料閨蜜。一天能吵十八回，和好十九回。既不好好說話，也不習慣沒有對方抬杠。在她們一天十八吵的時候，會計娘子娘家破產了。滄海桑田翻天覆地，也好像不需要那么漫長的時間?？墒菟赖鸟橊劚锐R大，會計娘子生活比一般農村人還是強不少。她大約因此，底氣還是足一些。

會計娘子的手巾洗得雪白，擦汗的時候就比其他老媽媽們少了些勞苦滄桑感。會計娘子戴著孩子買回來的手表，不像其他老媽媽們靠太陽的位置估摸時間。會計娘子一件又一件的靠白色短袖大襟衫，無不演說著祖上曾經闊過的故事。

在劉莊的孩童世界里，有資格“諞”的人也不多。

會計娘子的子孫后代是其一。別人家的孩子依然只能土里刨食，她家的孩子或者參軍或者招工，反正是出遠門了。吾鄉有言，走出家門檻，比在家里好一半。遠方，在劉莊人的眼中，不是詩，是比詩更實惠的好日子。

會計娘子的兒媳婦是知青，帶著劉莊人說不清的城市氣質。會計娘子的孫輩們，生活自然比劉莊的孩子要洋氣。似走似不會走的孩娃，一般都是滿地亂爬。她家的孩子是有小推車坐的。當她家的孫輩們從口袋里掏出高粱飴或者大白兔的時候，我們的口水簡直都流出來了，但是他們吃起來一點也沒有農村人的饞相，還能把剝下來的糖紙慢慢撫平，夾在書里，書一翻，之前夾進來的糖紙都翩翩起舞一樣地“活了”。

總之，會計娘子的“諞”，幾乎讓劉莊人羨慕了一輩子。也就是在這樣的羨慕中，劉莊人的生活多了些奔頭。

■ 小蜜棗